顾念之

《三笑一痴》章十五

【第十五章 梦尽人未醒】


梦境恍惚变幻,过去未来交错重叠,一时间洛阳、江南,若元夕走马灯在眼前掠过,青石街道、白马禅寺,最终定格在宽阔坦途,横贯面前。举目望去,直延展到天际,看不见尽头。


佛家说回头是岸,易兰旌也回了头,道旁楼宇紧密,容不下归途。


岳无倾背过身去,一身僵得笔直,大声道:“你们走吧!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消失吧!只要我看不到!”


时间到了。


常羲抬手,欲言又止。


易兰旌阖目摇摇头,深深吸气,一点点吐出最后一句:“就此别过。”


转身,毫不犹豫大步而去。


“别过。”女孩的声音细若蚊吟,飘散在虚空里。



岳无倾曾听过一个词,叫情深缘浅,既知缘浅,就该悬崖勒马趁早了断,免得日后痛苦。


但她不知道原来情的深浅是与时间无关的。


脚步声渐去渐远,这场迷梦,这场荒唐的相遇,终于到了尾声。


尾声是她的独角戏,唱完就是谢幕。



她等了很久很久,久到连梦境都暗了下来。路灯亮起,孤零零一盏,为她拉出长长的影子。她突然蹲下身,颤抖着双肩抽泣起来,低低压抑的哭声回荡在没有人的天地。哭声渐渐放开来,像是意识到这只是她一人的梦境,再没有别人。她哭得那样伤心,哭得整个梦境都摇摇欲坠。


在她看不到的角落,易兰旌白着脸,默默望着她。


常羲小心拉拉他:“你这是何必呢。”


易兰旌牵强地笑:“我……想看着她离开。”



昔年有卢姓书生上京赶考,途中遇一吕姓道人,道人赠他仙枕,言枕之而眠可得偿所愿。卢生于梦中出将入相,娇妻美妾儿孙满堂。待到梦醒,一切皆空,卢生顿悟,随道人出家入道。


常羲开启阵法,金色符文若锁链,一匝匝缠上,在最后一丝知觉被封闭之前,易兰旌仅仅想到,卢生,怎能如此轻易,便看破了呢?


封闭神魂之术脱胎于本朝初年杂学大家袁周所创锁灵之术,由承其衣钵的道人韩若非修改发展,衍伸出另一套针对魂魄的术法。据传,韩若非妻子魂体不稳,曾遭一劫,多亏了韩若非以锁灵术为基另创术法,将之救治。后,此事在道门褒贬不一,有人诟病韩若非因一己之私违逆天道,有人赞其天纵之才,且当时其妻并未寿终,称不上逆天而行。当年韩若非不曾为此术起名,后众人对此事争执不下也无人记得,故而两百年后,即便此术玄妙,却始终没有名字。


而此时此刻,常羲想叫它,因缘。


诸法从缘起,他韩若非因机缘创此术法救妻子,易兰旌因机缘得见岳无倾,也因机缘封锁神魂与之长别。


缘来缘散,缘如水。


常羲突然懂了师父曾说过的话。



“常羲姑娘不在房内,或许在兰旌这里。”


远远地听到徐筠的声音,常羲心道不好,术法还有最后一步没有完成,门外却是脚步匆匆,越来越近。


“易兄?”有礼有度的三道敲门声,是墨泠。


常羲手一抖,原本平和的灵光突然亮得刺目,常羲心慌之下,急急结印护住易兰旌,一手匆匆收了尾将神魂封锁完毕,因而来不及顾及反转而来的光束,生生承下那道反噬。


“真……背啊……”常羲迷迷糊糊地想,力竭昏过去。



从小到大晕倒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最近多,如果舒望知道,真不知是会训她没用还是担心呢。
这一昏迷,又是两日。


“她快醒了,我不方便。”


“阿泠并非木头,我看你也……何必……”


“莫要胡言。”


断断续续似有人声,却听不分明,黑暗中神识动了动。胸口发闷,嗓子干得冒烟。也不知过去了多久,常羲只觉眼皮沉重,用了好大的力气才缓缓睁开。


模糊光线中,有人在面前晃来晃去影影绰绰,常羲抬手,无力地按着额角,原本清脆的声音也变得嘶哑:“唔,墨……泠?”


那人一顿,欣喜地来扶她:“你醒了?”


揉揉眼,所见慢慢清晰,“徐筠啊……”语中不乏失望。


徐筠也不在意,递来碗水:“你们也太胡来,有什么事不能等我和阿泠回来?一进门就看到连倒两个,差点把我们吓死。”


常羲一口口啜饮少许,左看右看:“那个,我好像有听到老墨的声音……”


徐筠笑眯眯看她:“阿泠看兰旌去了,今日一直是我照看你。”


常羲这才想起易兰旌来:“易兰旌还好么?我第一次施那术法,也不知道有没有控制好。”


“还好,他睡了一日就醒了,看上去气色也不错,还有精神交代你为他封锁神魂的事。只是……”徐筠叹了口气,有些无奈,“之后他就甚少说话,总在屋里发呆。”


封锁神魂十分考验施术者的修为功力,常羲用尽全力也无法封锁太久,只是他竟比自己醒得还早,看来她这修为还是远远不够啊。常羲也叹气。


徐筠犹自道:“兰旌性子淡泊,又自小生活顺遂,世间浮名虚利从未放在心上,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在意……”


常羲也黯然:“对不起啊,我没有办法……”


“姑娘相助已是感激不尽,不必自责。”透过半开的窗,徐筠担忧地望向易兰旌房间方向:“只是……希望兰旌能想开些。”



然而,接连几日,易兰旌都是那样寡言少语,徐筠与他说笑,他也只是听,却又像是没听进去,不知看着什么出神。墨泠自己也不善言辞,见他总是如此再按捺不住,索性也顾不得什么,干脆直言相向。


“易兄,大丈夫立世,耽溺于儿女情长,未免肤浅。”


“墨兄。”易兰旌仍旧望着窗外,没有看他,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”


见他执迷不悟,墨泠更为担心,不自觉语气也重了些:“易世伯对易兄寄予厚望,易兄将来还要考科举,还要接管易家家业,如此不务正业颓废消沉,对得住谁?”


徐筠去拉墨泠,“阿泠。”


易兰旌回过脸,静静看着他:“易家、科举,即便再大的家业,再繁华的盛世,在时间面前,都不过朝生暮死一蜉蝣而已。墨兄你说,人生于世,究竟,应当对得住谁才算不枉此生?”


“兰旌!”墨泠急了,“那岳姑娘害你如此,简直红颜祸水!”


易兰旌脸色倏地冷了。


徐筠站在他二人之间,左右相劝:“阿泠口不择言,兰旌千万别往心里去。”


易兰旌面沉如水,一字一句道:“将来如何皆是在下自己选择,与无倾无干,墨兄若是怒我不争,骂我便是,何必殃及无辜?”


墨泠绷着张脸,寒意逼人:“她害你灰心至此,如何能说无辜?”


“我灰心失意,并非全因无倾。”声音提高了些许,易兰旌深深吸气,向来的镇定从容一夕碎裂,看得出来情绪不稳,“我与无倾不过一梦之缘我早就清楚,我伤怀难过,但也早已看透。眼下灰心不过是因为,天地之广,天下之大,在浩渺时间面前也终究不过一个玩物。”


徐筠皱眉:“兰旌何必如此消极?或许我们就如蜉蝣,就如不知冬雪的夏虫,但蜉蝣有蜉蝣的乐趣,夏虫有夏虫的意义,兰旌方才不也对阿泠说过,子非鱼安知鱼之乐?”


墨泠哼了一声,别开脸:“为未知之事烦忧,杞人忧天。”


“并非杞人忧天……”



“你们吵什么呀……”常羲揉着眼,呵欠连天,“我就在隔壁呢,让不让人休息了?”


墨泠与易兰旌齐齐噤声转开目光,不言不语,也不看对方。


徐筠无奈,把常羲让到椅子上,讨好地斟茶递水:“我们一时疏忽打扰到姑娘,实在抱歉。”


常羲撑着脑袋,睡眼惺忪:“神魂术法都费神得很,我有道行尚且修养这么多天还没恢复,易兰旌一个凡人,恐怕情况也不会好到哪去。你们现在跟他吵架也太欺负人啦!”


墨泠冷冷道:“我们没吵。”


就属你声音最大……常羲嘟哝着,却又无意识地想偏袒:“好吧好吧你们是担心……”


“不错。”徐筠点点头,去安抚易兰旌,“阿泠关心则乱,兰旌莫要当真置气。”


易兰旌沉默,许久才道:“墨兄徐兄是怕我画地为牢自寻桎梏,我明白。”


“只是……时间之事我已想了许久,却始终无法想通,不能不介怀。”


“想这么多做什么啊。”常羲坐在椅子上晃着腿,一手指指易兰旌,“我问你,想通了能多吃碗饭吗?没想通能少块肉吗?师父说了,有时候稀里糊涂也是福气,世间烦恼,十有八九都是知道太多惹来的。”


易兰旌听得好笑:“莫非懵懂无知才是最好?”


常羲认真想了想,煞有介事地回答:“我下山见到的,懵懂小儿最快乐,你们这样的读书人最麻烦。成天唉声叹气忧国忧民的,你们考虑过国和民的感受吗?”


徐筠忍不住打岔:“姑娘,并非所有读书人都是如此。”


常羲没理他,只看着易兰旌的眼睛:“你要是为无倾难过我还能理解下,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事……要我说你一定是太闲了。”


“无倾……”易兰旌黯然,“是我们无缘罢了。”


徐筠却道:“兰旌说无缘,我却不认为。岳姑娘与你相隔了不知多少须弥山,你们分明是不应相见的,却能在梦中相遇相知,若这还不算有缘,那什么才算?”


“对对对!”常羲忙不迭补充,“师父说,心念所系,伏隔世之缘。你好生记着她,或许来世你们就能相见啦 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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